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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徐达献龙

击鞠自唐代盛行以来,一直是皇室富贾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

击鞠和蹴鞠不同,一个用球杖击打,一个用脚踢。一个属于马上运动,一个属于地上运动,击鞠需要专门的场地,并且配备精心训练的马匹和专门的器具,是一项属于贵族和富人的运动。

京城西郊有一个叫“赢金一经”的击鞠场,其宗旨是“视金钱如粪土,视经验如黄金”。很多人都不明白其中的深奥含义,因为这个宗旨从表面上可以推导出“经验相当于粪土”。

京城东郊还有两个规模相对小一些的击鞠场。一个名为“绝尘”,一个名为“追风”,这两个名字显而易见,都是夸赞击鞠手骑马的功夫了得。

无论是“赢金一经”还是“绝尘”和“追风”,都与皇宫内的击鞠比赛无法相提并论。宫里高手云集,参赛者尊重规则,裁判公平合理,不像市井之流,往往因为一两个犯规动作大打出手,比赛不欢而散。

在得到朱元璋的召令后,皇子们以及一些来自各部各府的击鞠高手都聚集在了东华门旁的击鞠场。

不过没等朱元璋到场,皇子们已经开始角逐。

那颗用八片柳木做成的小球在大明二皇子秦王朱樉的球杖击打下正呼呼地向南边的球门飞驰而去。

朱樉驱马向南急奔,准备挥出第二棒,直接将球打入对方的球门内。

此时,另一根球杖横空出世,捷足先登,球杖偃月端轻巧地截住了小球。

球上精美镂刻的白泽似乎也被这半路杀出的拦路虎激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下球杖,为它的主人报仇。

可是,很快它就发现它的举动徒劳无益,而且它的新主人比老主人更让它倾心。它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

截住球的人正是燕王朱棣,朱元璋的第四个皇子。

虽然还没有就藩北平,但是朱棣一日十二个时辰有三个时辰都在马背上练习骑射,练就了无人可比的骑术。不但如此,他手上功夫也极其了得,枪法、剑法、拳法无一不通。

秦王朱樉也精于骑射,不过比起朱棣来还是输了个一星半点,朱棣总能将自身拥有的天赋和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时体内蕴藏的巨大力量完美结合,并且绽放出无限光彩。

“好球!四弟!”和朱棣一队的太子朱标眉飞色舞,欣喜若狂,绕到朱棣身旁,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朱樉愁眉锁眼,心里很不痛快。他的脸色和他身上青色的窄袖袍一模一样。他抬起手,敲了敲脑门,叹了好几口气,或许是在反躬自省,或许是在怨天尤人。

他想不通,朱棣比他年龄小,上战场的次数也没他多,为何对于马匹和球的掌控,他都无比精准,就好像马匹和球偏爱朱棣似的。

他抬眼环顾赛场,所有人都望向朱棣,将他当做这个击鞠场上最瞩目的星。

对方球员正在击掌庆贺,他们频频伸出大拇指,相互夸赞彼此。就连马儿也毫不害臊地甩动着被打了结,又被剪短了的丑尾巴,把当初主人对他们下手的怨气抛到九霄云外。

朱棣被另外七人围在中间,众星捧月,就像是这个击鞠场上的皇帝。

朱樉的怒气陡然决堤,他猛力扯下早上精心挑选的,以为会为他带来幸运的紫色幞巾,重重摔在地上。

幞巾上的貔貅垂头丧气地趴着,一条绿色毛毛虫不识时务地从貔貅身上碾过。

朱樉想让朱棣下场,可是又说不出口,因为正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朱棣本来打算到中山府拜见岳父和岳母,不料,难得回京的朱樉却硬拉着他参加击鞠比赛。

他们有三四年没有同台竞技了。这一年来,朱樉在西安勤奋练习击鞠,自以为技艺与日俱增,而朱棣不能就藩,哪还有心思玩击鞠,朱樉想着如果可以打败朱棣,便可以洗刷曾经的惨败带来的屈辱。

如意算盘落空,朱樉闷闷不乐,找了身边几个三千营的骑兵数落了一番:“你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吧?怎么连个球都截不住?我看你们以后不用再骑马了,抬轿子去吧!”

官军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敢还口。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朱樉只顾自己抢球,从不顾全整体战略战术。即使他离球门很远,而球门边正有他们的队员蓄势待发,他也绝不会把球传给那个队员。

围观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随后鸦雀无声。场上的队员和裁判已经整整齐齐地立于两侧,像是在举行盛大的庆典。

球场上没有短垣的一边,一人骑着高头骏马按辔徐行,进入球场,另一人跟在后面。

“恭迎皇上!恭迎徐将军!”场上场下所有人跪地迎拜。

“这是皇上?”观众中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赶紧捂住嘴巴。

“第一次见皇上吧?哼,我见过皇上!”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仰着头,翘着下巴,得意洋洋对小男孩说道。

“你知道皇上后面的是谁吗?”大男孩继续炫耀自己的广博见闻。

“徐将军啊!”小男孩其实并不认识徐达,但是他听到了所有人口中喊着“恭迎徐将军”。

大男孩有些下不来台,鼻子哼了一声:“咱们打一个赌。”

“赌什么?”小男孩十分认真。

“赌皇上赢,还是徐将军赢。”大男孩似乎胸有成竹。

“我押皇上赢!”小男孩迫不及待抢先押注,在他眼里皇上是天下第一人,所以任何方面都应该是天下第一。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见识!”大男孩勾着小男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对他投去做作的表达同情的嘲笑。

“我押徐将军赢!没人赢得了徐将军,皇上也不能。”大男孩振振有辞,比赛场上的裁判更有权威,“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小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道眉毛耷拉着像倒挂的柳枝。

“你想想,皇上当了皇上以后,是不是天天上朝?”大男孩指向他心目中朝堂的位置,它与实际位置恰恰相反。

“是啊,那怎么了?”小男孩无暇理会男孩胡乱划指,一心只想听到皇上落败的原因。

“上朝前,他总得先预习功课,要不他在朝上说什么呢?下了朝,他还得复习功课。要不第二天上朝,大臣问他,昨天的问题解决了没有,他不可能说不知道。”

“预习功课?复习功课?”小男孩露出不齐整的牙齿,一股风从缺了门牙的缝中呼出。

“就是批奏章嘛!这就是皇上的功课。皇上天天坐在那里批奏章,上朝和一堆老头聊天,他哪有时间骑马射箭?徐将军可不一样。我爹说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马背上杀敌。你有没有听过弹琴的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道理是一样的……”

大男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更大的十几岁男孩捂住了嘴巴:“三弟,别胡说八道!”

场上的朱元璋容光焕发,声音如雷贯耳,似乎可以穿越皇城传到应天府的各个角落。

“平身!朕今日雅兴大发,想与徐将军,还有诸皇子、诸将玩一场击鞠!”

徐达的笑容却在脸上凝固,想起好几次在与朱元璋博弈的过程中绞尽脑汁才能输得体面,不引起皇上的怀疑,他心中忧虑,对于这一次能否轻松过关毫无把握。

“棣儿,和你岳父一队,朕和樉儿一队!”

朱樉有了父皇撑腰,欣喜若狂,底气十足,大声对自己的一名队友说道:“游参将,你暂先离场!”转而,又对裁判道,“王都督开始吧!”

身着青绿色窄袍,脚蹬黑色马靴的王都督右手持球,驱马朝场地中线走去。两队队员各就其位,盯着裁判手中的球,蓄势待发。

“你们听着!”朱元璋浑厚的声音从中线的北面传来,“不要让朕!卯足劲抢球、击球进门!如有懈怠,领罚军杖五十,如得一筹,领赏白银五十两!”他的这句话主要是在对徐达说。

听到圣谕,徐达队队员个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本来他们准备好输给对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敢让天子丢脸?

可是朱元璋刚刚下达了命令,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军杖五十。五十军杖不死也得残废,他们该怎么办?

徐达沉着自如,不慌不忙地把朱棣和其他七个队员叫到身边来。

几句话之后,朱棣和队员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像是换了七个人似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站在中线上的裁判俯下身去,放下球,驱马移步。

“开始!”裁判话音刚落,球率先落入了朱元璋的杖弯内。

在一杖的击打下,球顺从地朝徐达队的球门飞去。徐达队队员高举球杖,斗志昂扬,往球门狂奔。

很快一个黑袍蓝帽的球手截住了球。球迅速掉转方向,向朱元璋队的球门飞去。

朱元璋眼疾手快,又一次控制了球权。球再次掉头。

徐达队球手领了圣命后,像是被灌入了天外能量,尤其是朱棣,对球紧追不放,导致朱元璋和他的队员一直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第二杖球,甚至连徐达都只能持杖兴叹。

就这样,球来来回回地飞,球员像追逐仇人一样舍命狂奔。

徐达队不敢懈怠,朱元璋队则更不敢喘息,输球的责任谁担得起?掉脑袋的事谁不拼命?

同时,观众也没有觉得这一幕幕重现的比赛索然无味。有的人攥紧的拳头里汗如雨下,有的人咬着的嘴唇上血迹斑斑,还有的人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倒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十几个回合之后,朱棣“勇敢”地改变了周而复始的赛况。击球时,他的马匹突然向后一颠,击球力道锐减,球正好送到迎面而来的朱樉脚下。

观众惊呼连连。

徐达奋力穿过队员,抢到朱樉身边时,朱樉已经挥杖而起,球毫不犹豫地向球门进发。只要朱元璋队再击一杖,势均力敌的节奏就将完全瓦解,朱元璋队势必拔得一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达显示出了一个杰出将领超群拔萃的能力。他接连冲开挡在他前面的三匹马,又闪避过蜂拥而至的四匹马。

最终,球离徐达的球杖只有一步之遥,球杖张开热情的怀抱扑上前去。

全场静穆。

“哐当”一声金属相撞刺耳的声音,像是平静的湖面从天而降一个巨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堆起了层层的骇浪。

另一根球杖领先一步,在徐达的球杖迎上前去的时候,它已经瞄准好原地待命的球,向后挥起,它的轨迹与徐达的球杖轨迹在同一条直线上,两杖相撞,发出了水火不容的巨大响声。

徐达的嘴角在无人觉察的时候微微上扬,眨眼之间即便恢复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的球杖撞上的正是朱元璋的球杖,朱元璋快他一步得到球权,将球迅速有力地打进球门。

朱元璋神采飞扬,心满意足,想着多年以前击鞠场上矫健的身手,如今却还能将比赛打得动人心魄,酣畅淋漓,怎么不是一件乐事?

他赢了徐达,在徐达队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他毕竟还是如同当年一般高出徐达一筹,这让他喜不自胜。

更关键的是,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他那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实施的日子——谢夫人会永远闭口,不再给他带来一丝扰动!

朱元璋掉转马头,站在球门旁,远眺他的手下败将。此时此刻,他几乎忘记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确定自己是以与球场上所有的球员平等的身份赢得了这场比赛。

一个队员瞬间而逝的诡异笑容进入他的眼帘,他笑容凝滞,以贯有的疑心探查其中的疑点。

那是神机营的张副将,他是徐达队的队员,他们队输了,他在笑什么?有人会为自己被打败而高兴吗?

朱元璋开始扫视徐达队的其他队员。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泱泱不乐,确实是一派输球的模样。

难道他刚才看错了?再看张副将,他转眼已经在唉声叹气,似乎和队友抱怨刚才抢球中出现的失误。而徐达正举着球杖训斥队员。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元璋低头沉思。

就在朱元璋抬起头的那一刻,所有猜测像退潮的水消散而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巨型图画。

徐达、朱棣和其他队友,还有那些毛色光亮的骏马纵横交错,拼出了一条腾飞的巨龙。

“恭喜皇上先得一筹!”八人异口同声。

朱元璋眉欢眼笑,乐不可支:“哈哈哈!徐达啊,徐达,真有你的,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这献龙图甚是生动!”

“皇上谬赞!”

人群中响起雷鸣的掌声和澎湃的欢呼,为了扣人心弦的比赛和毕生难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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